台灣金馬導演侯孝賢獨家專訪(Part I)

前言

侯孝賢的名字﹐對於任何亞洲電影的影迷﹐都不會感到陌生。2007年﹐候導演拍畢法國電影《紅氣球之旅》後暫別影壇﹐ 出任金馬獎和台北電影節的行政工作﹐其間只曾拍過幾部短片。直到年前侯導終於回歸電影圈﹐開拍首部古裝武俠片《刺客 聶隱娘》﹐受到各界關注。今年電影完成﹐率先在法國康城影展首映﹐抱得最佳導演獎而歸。及後電影在世界各地上映﹐侯 導也親自遠征各地宣傳﹐其中一站為三藩市灣區。本站有幸獲安排和侯導進行專訪﹐暢談《刺客聶隱娘》的創作心得﹐特別 感謝風塵僕僕的侯導﹐百忙中抽空接受訪問。

• 以下訪問以國語進行。
  ** 以下訪問內容由本站獨家專訪及圍訪記者會整合輯錄而成。

誰是侯孝賢?

侯孝賢﹐台灣殿堂級大導演﹐早年於台灣國立藝專電影科畢業﹐七十年代進入電影界﹐由場記做起﹐繼後開始編劇工作﹐並 在1980年首次執導電影《就是溜溜的她》。

侯孝賢在電影圈拍攝一系列賣座商業喜劇後﹐於1983年和拍檔陳坤厚拍攝《小畢的故事》﹐同年和萬仁﹑曾壯祥合作拍出 《兒子的大玩偶》﹐和楊德昌﹑吳念真等同輩的電影人緊密交流﹐開啟台灣新電影的道路。

自此侯孝賢一發不可收拾﹐連續拍出《風櫃來的人》﹑《童年往事》﹑《戀戀風塵》等多部藉個人回憶反映台灣歷史的紀實 劇情片﹐獲得多個國際獎項﹐並於1989年憑史詩鉅製《悲情城市》獲威尼斯電影節最高榮譽的金獅獎﹐開創台灣電影界的歷史。

侯孝賢往後繼續其獨特電影風格的道路﹐以其標誌性的長鏡頭﹑留白敘事結構﹐拍出《戲夢人生》﹑《好男好女》﹑《海上 花》等佳作。

除了華語片﹐侯導也曾應邀到日本拍攝《珈琲時光》﹐到法國拍攝《紅氣球之旅》。其後他擔任金馬獎執委主席及台北電影節 的職務﹐多年沒有拍片。直到2015年﹐拍攝《刺客聶隱娘》﹐一舉在康城影展獲最佳導演獎。

聶隱娘的過去與今天

動映地帶: 為什麼最初想到拍攝聶隱娘的故事?

侯: 最初的想法就是唐人小說，我在初中的時候看的，大學時候也看。那我看武俠小說很久，56年就開始。大 學的時候，有一個人整理出版了歷朝的小說，其中有一本叫唐人小說，我看了這本覺得蠻有意思的，就是聶隱 娘的故事。後來我用這個人，這個名字，她前面被帶走，訓練成為殺手。然後她回家去的故事我就自己編，大概就是這樣。

動映地帶: 既然早對這個故事產生興趣，為什麼到了現在才拍?

侯: 沒有什麼原因。大學的時候想拍，但什麼時候能拍也不知道，因為它需要花很多錢，然後一開始進入電影界，就 是台灣新電影時期，新電影是拍自己的記憶開始，拍自己的成長，然後這樣一路上來。
其實我拍自己成長的經驗之前，我拍 了很多商業片，《就是溜溜的她》、《風兒踏踏踩》、《俏如彩蝶飛飛飛》、《蹦蹦一串心》，光聽這些名字就知道，很賣 座的，(笑)，非常賣座。後來就開始新電影時期。新電影時跟楊德昌他們一群，那時候其實是受德國新電影、法國新浪潮、 意大利新寫實電影，二戰之後的、香港新浪潮的影響。台灣新電影就是我們這一群，蠻多人的，很多人是從國外念電影回來， 我們就開始拍不一樣的電影。
還有這個跟器材有關，燈光開始是HMI的，就是反日光的色溫，以前是沒有的。那你沒有反日光 的色溫，你用以前的燈，你要打出日光，要加B5、B2的濾鏡，所以這個光很難用，很低。然後還加上鏡頭，鏡頭的賽斯，他 們的研發，你變成是蠟燭光的氛圍可以直接拍，那以前流行cinemascope，壓縮一個鏡頭，那是非常刺，非常多的光，所以底 片要改光，變成要打得很亮，你蠟燭在那邊的話，要不停的打，打的很亮，然後蠟燭的氛圍做不出來的。所以說，燈光、器 材跟鏡頭都變了，變成我們眼睛可以拍，看到的就能拍到，那這是什麼概念呢?基本上就是寫實的開始，真正的寫實從這裡開 始。
像現在這樣根本不必打光，你知道嗎，以前要打一堆卻根本做不到，你沒有辦法。你要拍現實，譬如說你想偷拍一個餐 廳、街道什麼的，都沒辦法，太暗了。我們那時候拍《小畢的故事》一堆的，從《風櫃來的人》開始就變了，不然的話以前 很難，所以器材的影響是很大的，還有底片。

動映地帶: 坊間不少說法﹐觀眾看這部電影前出要做功課﹐你認為是否需要導讀?

侯: 我香港的發行叫Winnie﹐她看完後找一些評論或導言﹐講給他們聽﹐很多人就看兩次﹐兩次夠了。如果你看不懂 看三次﹐三次絕對是享受﹐沒問題的。為什麼要這樣子﹐因為這跟平常觀影的習慣不一樣。你觀影習慣就是那種很簡單﹐但這 個有點難﹐因為它是唐朝。

動映地帶: 很多人都好奇﹐為什麼會用傳統的4比3畫面比例﹐其優點在哪?

侯: 你看這個拍她們﹐周韻什麼的﹐很漂亮。因為它這樣比較集中﹐那種比例很早就喜歡了﹐我本來還想整個片子都用 Bolex拍的﹐但是沒辦法﹐它的finder太小。所以﹐就是因為我喜歡這個而已。

動映地帶: 今次的編劇拍檔除了朱天文外﹐還有中國的鍾阿城和新編劇謝海盟﹐合作的方式如何?

侯: 最後判斷是我吧。我很清楚的﹐自己也是編劇。找他們來討論就是﹐他們有時候有些想法。鍾阿城會建議說﹐要解決這 個嘉誠公主﹐就最後有個雙胞胎﹐就這樣解決﹐很多的﹐類似這樣。大家一起討論﹐然後是我來整個判斷。唐朝比較難﹐距離比較 遠﹐不像現代。

動映地帶: 影片的武打風格﹐和以往同類電影差異不少。拍攝時有什麼考量?

侯: 最主要的一個目的還是寫實。你不管是表演、語言還是動作，你還是要往寫實去走。你不能為了打就誇張。我最怕 就是飛，天啊，你憑什麼飛。我跟武指討論過，他建議我用對比的方式，譬如說一個杯子，這裡有一杯水，她出手的時候，那 個風就打到這個杯子落地，水就灌出來，然後這個水在空中，還沒全倒出來的時候，她已經把所有人都解決了。兩邊去對比， 表示她的速度很快。那幹嘛要用對比，直接就好了。你用對比人家很容易看出來是假的，覺得不可能。所以我感覺基本上就是這 樣，寫實!
你要打，他可以打到什麼程度，然後你有什麼方法，短短的，所以她跟張震打，或者是跟周韻打，一段練一段，練到 很熟的去打，打不成再練，練好再打，Ok了一段，然後下一段，不是整個下來。當然我最喜歡整個下來，一個鏡頭打到底就解決，但 是不可能。而且他們身上都是傷，雖然不是真刀，但是砍上去還是很痛。
既然要拍，就要解決，解決的方式就是要有耐心，知道要找一個什麼樣的方式去做。周韻回北京，她要養傷，然後打電話說好難， 我說我知道，我會一段練一段，後來整個拍完，很辛苦，身上都很多傷。然而她自己看片子，很感動，沒想到自己能做到這個程 度。大家辛苦沒白費，他們都很開心。

動映地帶: 拍攝《刺客聶隱娘》﹐有沒有帶來什麼感悟?

侯: 我已經不需要什麼感悟，(笑)，不是人生感悟的問題。我喜歡這個題材的原因，就是一個刺客，這麼美的刺客，她 被訓練成刺客，然後去殺人，她不殺，她改變了，迴避她的師傅，我感覺這就是很動人的，因為現在人憑什麼殺人，你沒有任何 的理由可以殺人，這是現在非常簡單的道理，基本上就是這樣而已。那你把他拍得很美，就是很好看。

動映地帶: 俠義之外，想觀眾看到什麼?

侯: 很簡單﹐人性。人不能為任何的理由殺人。以前說到俠﹐等於是除惡。但值得留意﹐這個原故事本身就不是這種模式。 原故事就是一個道姑來 看上聶隱娘﹐跟她老爸說﹐我要帶走她。她爸爸是個將軍﹐聶鋒。他想﹐你做你的夢﹐理都不理她。她說你藏在櫃子裡我也必須帶 走﹐根本懶得理他﹐半夜就不見了。當中有一個訓練的過程﹐後來她被送回來。她爸爸問她﹐你學了什麼﹐第一年刺什麼﹐第二年 刺殺﹐第三年刺殺飛鷹﹐天空上飛的鷹。那些能拍嗎﹐不可能啊。在電影裡不可能﹐文字可以﹐你可以想象。所以還是寫實為主。

訪問的Part II 侯孝賢導演繼續談其合作的演員﹐ 以及華語電影的發展和個人導演生涯的點滴， 請按這里 閱讀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