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灣金馬導演侯孝賢獨家專訪(Part II)
演員是我的寶貝
動映地帶: 你和舒淇合作多年﹐覺得她作為演員﹐這些年有什麼變化?指導的方式有改變嗎?
侯: 沒有，我根本不指導演員。你去看就知道，他們自己弄吧。劇本看了，我燈光打好，他們自己進來。舒淇她的質
地非常好，我喜歡這個人，因為很難得碰到這樣的一個人。張震也是，他有點木，他還未到一個程度。
舒淇的個性比較強悍，我第一次跟她合作是《千禧曼波》，她是來跟我飆一下。因為那時候她在香港紅，又不算太紅喇，但是也拍了很多
片，她知道我在台灣很有名。那我去找她，因為我認識她的經紀人。看到她一個電視廣告，感覺她很不錯，於是把她找來。她
來了的態度，基本上就是「我知道你是大導演，那怎麼樣?」我們整天不講話，拍片的時候，她很專注。她從來沒拍過長鏡頭，
所以她不自覺地投入，很厲害，反映她這個人的質感非常好。後來發現她人也非常好。
當年舒淇在康城第一次看我們的片子後，
回到房間一直哭，因為以前拍片是怎樣拍呢，你拍過電影就知道，譬如我要拍她的特寫，要她哭，拍一個，再來，一直拍一個
特寫，一直哭。我拍是沒有這種，你要哭你自己哭，不然就算了，沒所謂的，不用別的方式取代，完全就是真實的，這個很難。
那她在長鏡頭整個投入，她被那個男主角氣，長鏡頭一直拍，我看她已經把椅子抓起來，她要軋他了，因為個性很烈的，晚
了喊卡。後來她在康城第一次看到這個片，看後在房間一直哭﹐因為她沒看過自己在銀幕上是這樣的。以前你在短鏡頭在表演
上她都知道的，就是說我演過什麼，大概那個take比較好一點，有些是不行的。所以這樣讓演員投入的事情，在我的電影內，
我感覺她開始活了。
動映地帶: 今次的製作網羅台灣和中國內地兩地的演員，可否評價一下兩地演員的不同特質?
侯: 戲中的大陸演員我都是找認識的。他們的口條和表演絕對好，好像倪大紅、周韻、詠梅等。還有雷鎮語，比較佻
皮一點，有他的鏡頭就不一樣，他會搶戲，其他都很老實。倪大紅的演技非常好，你都看不出來表演的痕跡。要看出表演的
痕跡就看舞台，不要在銀幕上。因為銀幕是放大，不需要。所以他們真的是非常的不錯。
台灣這方面，光口條就輸了。不過張震他們講啊，演什麼的，我都一直拍，不過還好，舒淇他們其實都表現蠻好，尤其舒淇。
我本來設計她是隱藏在樹上，聶隱
娘這個名字好玩，當初看這個小說的時候，她練的是三寸刀，我設計她在樹上，眼睛閉著好多天，到一個程度，眼睛一張開
直接就去，馬上解決就走，後來知道她懼高，她很好玩，她不說的，她跟你拼，她想試，結果怎麼可能，一跳就慘叫了，(笑)，
現場根本沒辦法，後來就改了，樹上的全部不要了，拍了一堆也沒用。她還想試，沒辦法，回到台灣還是要試，都沒用，慘
叫。
張震的個性也蠻好的，我感覺這個蠻重要，因為你拍片時愈自在，所有的工作人員都願意幫。當然﹐工作人員本來就是要做，
但要是你有這個熱情，效果是不一樣的。我拍片人家在現場看一瞪，我們的團隊沒什麼話，只是很快地在工作。
我以前年青還會罵人，現在早就不罵了。年青也不是罵人，是罵自己，打斷過手，腿，骨頭斷掉，脾氣很暴。不過絕對不敢打罵演員，
因為演員是你的寶貝，你弄他們就是弄你自己，跟自己過不去，絕對不可能。
動映地帶: 看過之前的訪問﹐你談過黑澤明對你的影響。這種影響體現在哪裡呢?
侯: 不只是黑澤明﹐我看很多的武俠片﹐年青的時候﹐在台灣。那一直到日本跟中國大陸建交以後﹐反而就片子 不多﹐我那個時候也大學畢業了。年青的時候看很多這種的﹐因為日本他們這個武士道﹐到現在還在﹐所以他們這個能量很 足﹐那我們中國這個劍已經變成是表演的﹐並不是真正可以對決的﹐所以那差別很大。你可以感覺到那種能量。
電影事業的新舊交替
動映地帶: 你過去在影壇獲獎良多，成就非凡。到了今時今日﹐有想過是時候總結過去的從影生涯了嗎?你會怎樣為自己 的電影事業定位?
侯: 要講這些是講不完，基本上不是這個。重要的是你為什麼拍電影?你拍電影是為什麼?那個才重要。我今天若這樣拍
電影，即是還像我最初《就是溜溜的她》那樣的話，早就被取代了。因為時代會轉，它有個潮流的，逃不掉的。我今天已經把電
影當作另外一件事，也不是說故意的。你直接到最後就是面對你所面對的現實去拍。
說到以前拍的，假如《悲情城市》沒得金獅獎，早就被禁了，而且回台灣，他們還要剪掉一段，所有的媒體抗議，要接回去，
那個時代應該是蔣經國去世，1989年，李登輝跟郝伯村的時代。所以基本上是電影既然對我來說已是這樣了，我就拍我喜歡拍的，
就是根據自己的成長，根據自己的眼光，看這個世界，然後你就去拍。已經不是為別人去拍，以前賺錢的那種東西已經丟掉，你也
沒辦法做。基本上走了這條路，那就繼續。繼續的意思就是，現在拍片什麼時候會停，體力不支的時候。
你說錢，我拍《刺客聶隱娘》還有人投資，中國大陸投資一半，我另外找一半的資金，一共人民幣9千萬，那我平時不找，我那
麼久沒拍片，就是以前累積下來的。我做金馬獎，又做台北電影節，做了太久，八、九年吧，八、九年
沒拍戲，還能拍，是用以前的credit。沒有這個你根本不可能。你說到今天，你說好，現在用底片拍的，44萬呎，我過來用數位
拍的，數位更簡單，你說我拍什麼時候會停，不可能，我用最簡單的都可以拍，只要你想拍都可以，意思就是說創作的目的
到底是什麼，這才是重點。
哪一天假使說我們拍影像跟書寫文字一樣自由的話，你愛怎麼拍就怎麼拍，真正喜愛電影的，喜愛用
影像來表達的，你就可以做到極致。
動映地帶: 近年華語電影百花齊放﹐但兩岸三地的電影﹐常有水土不服之感﹐例如香港合拍片難以取悅中國內地的觀眾﹐ 台灣電影要打入中港市場也不易。可否講講你對這個電影新時代的看法?對新人有什麼意見?
侯: 你會有區隔是因為你會拍你熟悉的東西。香港人來台灣拍﹐拍的總是隔了一層﹐人家背景是台灣的話。那台灣
人拍香港﹐也是一樣。所以你拍的還是你熟悉的這個地方的人的狀態﹐它的情感﹐你只要認真拍﹐我感覺什麼地方的人都能
夠看得清楚看得懂。
至於顧忌的事﹐有時候是很難。顧忌的是票房﹐有時候即使你不想顧忌這個﹐投資的人也會給你壓力。然後你想
賣座﹐想找大卡士﹐要那麼多錢﹐你要不要配合呢?你配合的話﹐又有什麼把握能夠自己做到?結果還是必須要受他們的檢驗﹐這很
難的。你第一次成功﹐第二次呢﹐第三次呢?今天假使說你不管這個﹐就像我們以前﹐我最早是拍賣座片﹐那後來一下子碰到
新電影﹐大家都在哄這個﹐楊德昌﹑萬仁﹑我﹑曾壯祥一群﹐每個人都在說這個﹐然後開始革命﹐然後器材﹑燈光的改變
都有﹐就做了﹐它從此改變。沒有這些客觀條件﹐可能我還在拍電影﹐拍的都是非常賣座的﹐可能像韓國一個導演﹐拍一百
多部都可能﹐也不知道怎麼拍的。所以這完全是你進入了另外一個狀態以後﹐無可脫逃。電影就變成你創作的工具﹐就像寫
作一樣﹐寫作最容易﹐紙跟筆﹐但是電影太花錢。
不過現在是數位時代﹐數位的意思﹐就是我拿個手機就能拍﹐你真正喜歡
影象﹐真正喜歡電影﹐拿這個就可以拍。你不見得要用這麼大的機器﹐不需要﹐為什麼還要?人家就拍自己喜歡的電影﹐你很少
的錢其實都能拍﹐因為已經數位化了。說到演員﹐你要找明星﹐但找明星幹嘛?你又不是要拍商業片﹐也沒那個能力﹐你就找
身邊的﹐眼前的每個人。你怎麼看﹐你從非演員都能夠看出他們的特質﹑能量﹑能力﹐那你還有什麼困難?你要拍什麼都可以﹐
在什麼地方拍都可以﹐你的創作就開始自由了。你用很少錢又拍得不錯﹐你怎麼賣都可以﹐絕對可以生存。網絡什麼的﹐他
們都要。
你要走哪一條路﹐他們有些一開始就要上線﹐走到最前面﹐跟大明星的﹐大院線﹐但跌下來就沒了﹐我不騙你﹐我
看過太多這種事﹐從以前到現在。你等一下要再起來﹐可能還有一次機會﹐因為你前面做得挺成功﹐第二次人家還是相信你﹐
又跌了﹐我看就差不多了﹐那些片商絕對不會再投﹐他們是要賺錢的。所以還是要看你什麼態度去拍﹐你就算沒辦法上院線﹐你可以在
網絡啊﹐在什麼地方的﹐現在太方便了﹐你要是曝光不錯﹐人家就來看你了。而且各種片子都有人看﹐你不要怕這種所謂的藝術
片﹐其實藝術片更難﹐比那些難多了。
如果你對發行這個觀念沒辦法改﹐怎麼進入這一行呢?你不能說年輕的一進來﹐就找
什麼周潤發的﹐不可能的。況且有大明星也是會失敗啊﹐最近不是失敗了好幾次﹐票房還不如那個簡單的片嗎?所以當你這樣拍
的時候﹐有一天你對影象的能力就愈來愈強﹐你身邊有誰都可以拍﹐任何環境任何地方都可以拍。現在數位化﹐路子長得很﹐
一點不用焦急。
動映地帶: 現在新導演找投資困難嗎?
侯: 你說新導演的話﹐還是很難。你要有成績﹐譬如說你的電影賣座﹐人家才會投資。然後投資完你又不賣座﹐找 下去更難﹐基本上一定是這樣。尤其是台灣導演﹐其實很不容易。那我是因為以前拍的片子累積下來﹐有些是從法國﹑歐洲﹑日本﹐ 有時候也有北美的﹐我這些片子之前都找了﹐包括香港﹑東南亞﹑大陸出了一半﹐歐洲﹑北美出了也不少﹐就這樣很多湊起 來就夠了。
動映地帶: 你今次的行程挺緊密﹐去了北美洲不少地方。說到三藩市﹐是第一次來嗎?
侯: 第一次來三藩市﹐我很少亂跑的。三藩市的話﹐我記得以前很年青的時候﹐那時候好像新電影還沒有開始﹐以 前有個人﹐他家在這裡開戲院的﹐忘記了他為什麼去台北﹐認識了。就是那一次﹐他就說假使有機會來三藩市看看﹐拍片可 以在他們的戲院放。
動映地帶: 有沒有想過來美國拍片?
侯: 不會﹐system我不喜歡﹐他們非常強勢﹐而且他們拍的必然是這種商業片﹐沒興趣。歐洲相信我﹐他們不管﹐ 只是投錢。(動映地帶: 那大陸投資會管嗎)﹐大陸現在投資的搞不清楚。這個大陸投資主要是銀都﹐銀都六十﹐還是七十周年﹐忘 了﹐前面他們拍了《一代宗師》﹐接著想找我拍一部。我不知道他們找我們兩個(王家衛)的意思是什麼﹐可能因為是周年吧。然後 他們銀都的頭就換了﹐我這個拍完﹐他們就換另外一個人了。本來的那個﹐《一代宗師》的時候還是他。他們是官方嘛﹐銀 都其實是官方﹐所以他們常會換。那他們策略是什麼﹐我也不知道。其實沒所謂﹐反正拍了。他們也沒有虧﹐賣掉了﹐沒問題。
動映地帶: 謝謝你接受我們的訪問。
侯: 謝謝。
總結
總括來說，是次訪問的進行十分成功。侯孝賢導演貴為國際影壇殿堂級的著名大導演﹐難得地平易近人﹐毫無架子。我們特別想
多謝侯孝賢導演抽出寶貴的時間接受我們的專訪，不厭其煩地詳盡解答了我們所有的問題﹐ 分享了很多心得和感想。
謝謝！
文/ 採訪/ 攝影﹕ Kantorates
10/201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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