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就是伊,伊就是我」──《台灣男子葉石濤》
撰文: 梁右典 | 發布日期: 2022年08月04日
台灣男子葉石濤 Yeh Shih-Tao, A Man From Taiwan
評分: 8/10
年份: 2022
片種: 紀錄片
導演: 許卉林
主演: N/A
《台灣男子葉石濤》呈現葉老從小說進入媒體世界的紀錄片,帶給我們許多不同視角瞭解葉石濤的生活點滴;即使從2008年葉老逝世算起,至今已14年,依舊召喚許多寶貴記憶。葉老用寫作證明存在的姿態,紀錄片則用影音呈現姿態的迴響。導演許卉林與監製林靖傑,帶給我們什麼樣的葉石濤呢?葉老現身說法的機會已經不再,但透過藝術家的合作,經由舞蹈、舞台劇與版畫等等形式「轉譯」葉老的作品,使得文字變得更為立體,也與現代有新的連結。包括葉老的〈葫蘆巷春夢〉、〈牆〉、《西拉雅末裔潘銀花》與〈舊城一老人〉等等作品,葉老所說「沒有土地,哪有文學」終將令人印象深刻,全部作品亦圍繞於此開展。如今,再次閱讀葉老作品之際,即容易想到《台灣男子葉石濤》帶給我們的感動,如同漢斯・羅勃・姚斯(Hans Robert Jauss, 1921-1997)說:「作品比較像是一曲管絃樂,在每一個讀者身上激發出新的迴響,使文本脫離字句的物質層次,被賦予當代的生命」。《台灣男子葉石濤》觀後亦有此感,葉老的「我就是伊,伊就是我」帶給自己的迴響最為強烈。
記得在電影《大佛普拉斯》飾演「菜埔」的莊益增,將小人物的辛酸血淚演得淋漓盡致;如今,以舞台劇形式呈現〈葫蘆巷春夢〉的葉老,莊益增確是不二人選。引領觀眾體會葉老的口氣及其書寫狀態,居住的「葫蘆巷」就是一場「春夢」;實實在在生活其中,卻是如夢一般,轉逝即去,很有哲學思索的意涵。沒有神聖、也不是全然污穢,但好像有什麼東西值得被記述下來。不是流水帳那種,葉老想抓住歷史與文學的本質。大時代與小人物的交織,地景的變化、空氣的混濁、連天空顏色也變得不一樣的時候,〈葫蘆巷春夢〉終於呈現土地的意涵。葉老將日常生活、必然經過的葫蘆巷寫得如此生靈活現,給予它、也帶給自己生命扣問的可能。
日常生活對葉老而言究竟是什麼?他的生活單純,寫作空間那麼狹隘,府城台南與高雄舊營是他待得最久的地方。對於時代感受的能力,紀錄片帶我們走過他走過的地方。庶民不過的印象與景觀,他就在小小的天地中展現他的文學志業。他的動力也許想證明真實活過,即使遇到白色恐怖的摧殘。
《台灣男子葉石濤》在白色恐怖的刻劃上,著實令人感到不寒而慄;我覺得葉老把身處白色恐怖時代的氛圍保留下來,想忘記都無法如願。我常常覺得為什麼有些人對於白色恐怖沒有感受──是完全都沒有那種,即使他們經歷很長期間身處其中。可能沒有坐牢的緣故吧,也沒有被監視的情形吧(還是不知道呢);生活就是工作、接受被挑選的訊息,不用多想一些精神層面的事情。但是,葉老透過文學書寫他的台灣生活,雖然沒有火力全開批判政府,因很怕再次進入牢房吃免錢飯,多麼令人膽顫心驚。那是什麼樣的作家形象呢?作家的心靈世界什麼才叫做強大?寫作確是很孤寂的志業,唯有上帝能懂。外表的平靜下透過舞者鍾長宏及其夥伴對〈牆〉的詮釋,不知槍聲何時響起前夕,轉動的聲音就是死亡的呼召。不知道停下來之際,會輪到死亡還是再一次機會。人生也好似轉輪,只要槍聲一響,轉輪也就停止不動了。
《台灣男子葉石濤》把恐怖的聲音、形象保留在紀錄裡;我想起二二八事件時期的藝術家黃榮燦,也曾以木刻版畫《恐怖的檢查》呈現,令人凝視入神之際,好像把當時氛圍鎖住一般。但是,觀看的情緒是流動的,還可以感受他們的悲情。但我們還是可以在葉老身上看到另一種活力,例如蘇品文在海岸舞出《西拉雅末裔潘銀花》主角潘銀花的生命力量;當下,沒有束縛與管制,只有風、海與自己的文學聲音,如同詩句的輕盈流轉,也沒有句號。
書房內的葉老是我們熟悉的印象,在狹窄的書寫環境進行他的文學志業;紀錄片中的林懷民記得、李昂記得、李喬也記得。愈是困苦的環境,往往可以從自己想要從事的工作中得到力量,書寫就有如此魔力。也可以說,書寫是一種辛苦與爭扎,如同葉老說:「文學是上帝給特定的人降下的天譴」,特別是他經歷至少兩次的語言的斷裂。如此的「天譴」與「斷裂」,葉老總是寫下去,有種非得不做的感受,也是一種勉強學習、或稱勉強寫作的作家吧。
《台灣男子葉石濤》觀後有一種強烈感受,葉老在〈舊城一老人〉說的「我就是伊,伊就是我」亦是肺腑之語。不管是拾荒老人的佝僂身影,還是期待恩客臨門的風塵女子,夕陽照射下,一切都淒涼得無法形容。「我就是伊,伊就是我」,葉老的文學筆觸與他的生命情懷緊緊聯繫在一起,也是舊城一老人的獨白。如此看來,葉老好像缺乏某種英雄氣慨,他也反諷說自己感覺「慚愧」;但是畢竟讀者不是伊,伊也不是我,我只想獻上我的反思,向舊城一老人──台灣男子葉石濤寫下這篇文字,表示我的致敬之意。
文: 梁右典