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光乍洩
Happy Together
評分: 9/10
年份: 1997
片種: 劇情
導演: 王家衛
演員: 梁朝偉﹑張國榮﹑張震
春光乍洩──你的影像充滿了時間
「阿根廷跟香港是在地球反轉的兩邊。反轉的香港會是什麼樣子?」遠在阿根廷的黎耀輝一手夾著菸,靠 在床頭幻想:香港高樓比鄰的街道、車水馬龍的道路,熟悉的一切全顛倒過來,一輛小貨車正向前疾駛, 耳邊傳來粵語廣播的聲響……
這是《春光乍洩》──一部充滿時間的電影。王家衛運用鏡頭顏色、角色口白以及反覆出現的數字或時鐘 等來探討「時間」這個巨大的母題。除非特別提示,我們一般將角色出現、交談的時間點視作「當下」,但 王家衛將黎、何二人復合前的記憶以黑白處理,除了表達那時候的阿根廷正值寒冷的冬天、主角二人正受分 手的煎熬外,也暗示了這對黎來說是一段已發生的過去,直至兩人復合到影片末,畫面大部分維持彩色,這 時候黎才開始活在影片的每一個當下,復合後的故事對黎來說也正是另一個循環的開始;值得一提的是,復 合前的黑白畫面中有一彩色的場景:俯拍伊瓜蘇瀑布,對當時的黎來說,這個場景是憑空想像的,且這個幻 想在他真正抵達瀑布前一直存在他腦中,不屬於已逝的記憶,此外,在他孤單的歲月裡,這個幻想應當是最 溫暖的,不同於嚴酷的阿根廷冬天,而復合後的畫面中曾出現兩場黑白景,一是上文提及的黎一邊獨白其實 不希望何早日傷癒,一邊回想兩人相處時光,另一則是黎一人開車前往伊瓜蘇瀑布時,前方的路況使他回想 兩人初至阿根廷的景像。
王家衛的電影有個特色,他慣於讓主角獨白,使聲音與畫面分離,產生過去/現在/未來錯位的多重想像。 《春光乍洩》也不例外,黎有兩段獨白是現在回想過去,一是電影一開始介紹兩人赴阿根廷的緣由,一是 上段提及的不希望何傷癒畫面,此二也正是黑白色彩,其他則皆為現在對現在,另一主角小張的獨白則全 為現在對現在。
另一耐人尋味的是,電影欲探討的循環時間觀與直線時間觀。「不如由頭來過」是何的口頭禪,每次向黎 說這句話,兩人便忍不住復合;何在片末搬進黎早已離開的房間時,出現電子鐘由23:59變成00:00的鏡頭, 暗示何希望藉由搬家讓一切由頭來過,或許是再遇見黎、或許是生活黎曾經的生活,然而時間一如往常殘忍 地流逝,何也只能一如往常地等待,等待永不回頭的時光裡一個逆流的奇蹟。
相較起來,黎則在循環與直線中苦苦掙扎。他在寫給父親的信中說:「希望一切由頭來過。」可以解釋成他 想放下與何的感情向前走,也可解釋成他想回到更早以前的開始。影片後段他在屠宰場日夜顛倒地工作著, 自認為如此便能回到香港的時間,當他接到何要求二度復合的電話後,我們看到一個鏡頭繞著一座時鐘打 轉的畫面,此時黎心裡的時鐘也開始失序,究竟是回到與何的那個開始、或回到香港的開始?而時間從不 停止消逝,即使兩人甜蜜復合,屋外的電子鐘依舊分秒不停留,鄧小平的死訊不只提醒黎醒來的世界早已 改變,也點出遊子近鄉情怯的矛盾情緒,伊瓜蘇瀑布更象徵著滔滔逝去的時間,但在一片漫生的藍色水霧 中,我們又怎知道水的源頭是哪裡?或許這些轟然落下的波濤流入海洋、化作雨水,便又重新流入伊瓜蘇 瀑布、再次經歷這趟旅程,一如當圓的半徑趨近無限大,一道圓弧都有可能成為直線,又有誰能確保終點 不是起點?英文片名副題「A Story About Reunion」指的便是這樣一種時間的可能性。
如果這是一部關於香港的電影……
時屆97回歸,王家衛拍完這部電影時曾說:這是一部關於逃避的電影。逃避的或許不只是黎何二人,更可
能是港人面對何去何從的消極答案。黎作為全片發展主線,他從父親(中國)的香港逃離,與愛人同赴阿
根廷(異國),但在阿根廷的日子裡,他以說中文當接待、煮中國菜維生,仍舊離不開對故鄉的依賴,他
在返港前來台灣(一個與香港如此相似的地方:同樣由殖民政府移交至中華政府),「遼寧夜市」、「忠
孝復興」台灣文化的改名換姓勾勒出黎對交接後的香港想像,而鄧小平的死訊更使他驚覺局勢早已改變,
但直至最後,黎都沒有踏上香港,始終迂迴地在台灣徘徊,反映出他逃避的消極態度。相較之下,何看似
非常適應阿根廷的生活,但失去護照與黎的他一如失根的異鄉人,只能擁著毛毯失聲痛哭,為再也回不去
的愛人與家鄉。
黎何二人雖然擁有截然不同的性格,卻都可以視作回歸前後十年的港人縮影,不論是流浪他鄉、或留在 家園,《春光乍洩》中的他們是無奈、茫然的。有人評論,香港是《春光乍洩》裡缺席的主角,那麼透過 王家衛的鏡頭,我們看見的是一個既封閉又放蕩的香港寂寞背影。
如果這是一部關於愛情的電影……
黎與何有許多有趣的對照,黎穿黑風衣、象徵著方格的壁磚、專用紅黑相間的毯子,何穿黃皮衣、象徵著
野花的壁磚、專用艷紅毛毯,黎封閉、固執、有些沉悶,何則活潑、任性、嚮往自由,一如二色磁磚間一
道粗劣明顯的刮痕,性格上的不相容是他們永遠無法跨越的障礙。影片中出現一個何一人在家呆看電視的
鏡頭,下一個鏡頭是房內空無一人,只有窗簾和桌巾隨風飄舞,自由擺動的影子映在方格壁磚上,不僅暗
示著何受不了被束縛的日子,也暗示了何的渴望正是黎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。
儘管如此,兩人仍深深為彼此著迷,且難以自拔。黎何二人在房間練舞後,鏡頭忽然切到一個施工的場景, 天空與一片廢墟呈現陰暗的藍色,靠近鏡頭處設有兩三個鮮紅的禁止標示,正呼應了二人危險卻充滿吸 引力的關係。
文: 小蟲子